半枝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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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在乡野的流年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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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是一种行为,更是一种习惯。小时候,我就十分喜爱阅读。阅读成为我从小就培养起来的重要业余爱好。阅读的习惯,如同喝水吃饭,已深深嵌入我的日常生活,也深刻地影响和改变了我的人生路径。阅读的本领,既是我的家乡赋予的学习技能,某种程度上甚至已经成为生活或生存的本领,润物细无声一般,悄悄地引领着我走上一条获益于阅读与写作的职业生涯和人生路径。少年时阅读在乡野的流年,一如逝水;如今再回首,彼时的阅读时光是如此之享受,以至于回望当时的阅读情景,感觉依然十分静美。

我小时候,老家所在的珍地村很少人有阅读看书的习惯,更别说有藏书;即便家里有少数几本藏书,基本也是五六十年代以编印的《毛泽东选集》等经典著作;再有的零星书籍,基本就是孩子们曾经用过的教材或者教辅。偌大的“千烟之村”,没有任何一家书店。即便有人想开办书店,应该也无法存活,因为根本不会有几个生意。在物质总体上相对匮乏的年代里,书籍无疑是昂贵的奢侈品。书店需要开设在人流量巨大的地方,书本不只是保质期的问题,作为纸质材料的书籍本身并不会过期,但它的版本流行和更新较快,这是书籍经营者必须面对的重要现实问题。

既然村子里没有书店,我小时候所能阅读到的书本,主要就以教材为主,还有少数教辅材料。村子里的中小学生购买书本的渠道十分单一,最主要的渠道就是由学校总务处统一集中收取学杂费;然后帮忙购买教材,从学杂费里面支出教材和必要的教辅费用;开学时,统一予以发放。另一个渠道就是请家长们代购,家长偶尔会到县城或镇上办事,那里都有新华书店,可以从新华书店购买一些课外书籍。那时候,图书基本由新华书店经销,个体工商户虽也有经销文房四宝等文具笔墨的,却鲜有经销图书书籍。家长们偶尔有机会到县城或镇上办事,购书也很少,大部分农村家庭经济收入并非富足,有闲钱购买课外书的也就相对较少。

因为图书购买的渠道和机会较少,所以当时我要想多看书,想看高年级的教材和教辅,以及教材和教辅之外的其他类别的书本,就基本只能找其他人借。同村的高年级学长,家里都会保存着用过的教材和教辅,一般也都乐意借给我们提前预习;偶尔有些家庭经济较好的学长,家里还偶有一些四大名著或武侠小说一类的课外书,也基本愿意借给我。清代文学家兼诗人袁枚《黄生借书说》里面讲了一个普遍规律,“书非借不能读也。”诚如是。自己的书,归属权一直属于自己,心里想着后面自己有时间,随时想看就看,于是就长期搁置一边,结果基本都是从来不会去看这本书;反而是借来的书,想着不是自己的,要赶紧看完了好物归原主,于是也就会督促自己快快看完。看了袁枚这个借书读书的论断,我就深以为然,觉得他说得十分有道理。有个曾经借给我书本的学长叫何锦河,他习惯在课本和课外书的扉页题写上自己的大名,我当时觉得他的字大气飘逸、美丽洒脱,于是我觉得很有必要把自己的书法写得好一些,平时要敦促自己多练字。当然,这只是想法而已,最终也没有真正落实练字练书法的想法。但是通过借书看书这件事,我也知道了书法的重要性,觉得这个书法犹如一个人的脸面一般重要,这也算是借书的一个额外收获吧。虽然学长们并没有规定多少借书时间宽限,但自己总觉得借的时间长了会不好意思,所以自己总是督促自己抓紧阅读,于是这些书很快就会看完。我借的书,基本还是以高年级课本为主,各门功课都会借,所以一般我在上初一年的时候,基本就把初二年、初三年的教材都粗略翻过一遍,后面等到上初二初三的时候基本没有任何压力,十分轻松了。

我小时候有个阅读习惯,就是喜欢大声朗读。朗读必须选择正确的时间和地点。通常都是在清晨,我把它称为“晨读”。晨读的地点主要就是两个:一个是在自己家附近的田间小路上;一个是在上课的教室里。教室里面的晨读,学校统称为“早读”,是学校组织的规定动作,属于早自修的范畴。早上七点钟到校,集体晨读,读什么不要紧,就是你读你的,他读他的,整个教室朗朗读书声,响彻云霄,传出窗外,我估计都可以把声音传到远处的悬钟岩了。我读博士的时候翻看《婺源乡土志》,说徽州地区的婺源县民间风俗是“十户之村,不废诵读”,恐怕它这个情景所指就是孩童的集体早读吧。学校组织的早读,时间总长基本是四十五分钟,从七点钟开始,直到七点四十五分第一节课正式开课。

每天早上,我一般六点钟甚至更早就起床了。这么早起床干什么?习惯啊,还是晨读啊。在我家附近的乡间小路,陌上花开的时候,一边慢慢地踱步,一边大声地朗读。这是一种自觉行为,绝对地自觉自愿,无人逼迫胁从。这种在乡间田头地头的晨读,持续时间基本就是六点钟持续到六点四十分,然后花费十分钟吃早饭,花费十分钟走路到学校,正好赶上七点钟到达学校,接着参加学校组织的教室里的早读。大清早属于我一个人的自由朗读,这个时候太阳还没有出头,天气相对凉爽,农夫村妇也抢在太阳出来之前灌园浇菜,而我在津津有味地大声朗读着各种教材。一个劳动对象是浇菜,一个阅读对象是书本,大人与小孩的行为相得益彰,共同辉映着薄雾笼罩的乡间田野。我的福建老乡、南宋著名史学家郑樵(-)在兴化(今莆田市)巩溪村的夹漈山上,构筑了一座极简陋的“夹漈草堂”,从这个草堂走到村子中心位置需要半天时间,可谓深幽至极,他写了一篇《草堂记》:“斯堂也,本幽泉、怪石、长松、修竹、榛橡所丛会,与时风、夜雨、轻烟、浮云飞禽、走兽、樵薪所往来之地。溪西之民,于其间为堂三间,复茅以居焉。”郑樵就是在这样的乡野幽处,静静地读了一辈子的书,写下了凡二百卷、六百万字的皇皇巨著《通志》。我想,在我的家乡五阆山深处,我开展晨读的环境,不也和郑樵的夹漈草堂有些相似吗?

在乡野田间开展晨读,我的朗读内容实在少得可怜,基本就是课本。因为在我的家里,也没有其他课外书,我唯一一本课外书其实也是常备的工具书是《新华字典》,这本书我小学时候就已经翻到烂熟了。其实,手头没有太多的书,现在想来也是一件好事。为什么这么说呢?一是我把《新华字典》翻得烂熟,我很小的时候,就认识可多的字了。二是我只有自己所在年级的课本教材,以及少数从学长那里借来的高年级的课本教材,我可以把这些教材也背得滚瓜烂熟。数学课本自然无法朗读,物理化学教材也基本没法朗读,因此,只能朗读语文、英语、政治这一类的人文社会学科的教材课本。我小时候,从小学到初中阶段,居住在村子里的近十年间,每天晨读接近一个钟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那么长时间的晨读,我就只能捧着这些教材,反复朗读,一遍一遍朗读,以至于我最喜欢的就是语文课本,把所有年级的语文课本差不多都要背诵下来了。正因为如此这样的机械朗诵和反复诵读,奠定了我的文学基本功,深刻影响到我后来的学习生涯。

实际上,我从来十分珍惜少年时在乡间晨读的光景。晨读如此美好,它已经成为我人生里最灿烂的一段回忆。岁月匆匆,如今回想起自己在老家村子里面的田间地头大量朗读的情景,我就免不了想起小时候见到的一首题壁诗,我就读幼儿园时就看到的题壁诗,题壁的位置就在珍地学校主教学楼从二层通往三层的楼梯墙壁上。这首题壁诗用十分娟秀清逸的墨笔小楷,密密麻麻写了二十行,既装点了教学楼的墙壁,也装点了我少年的时光。我读幼儿园的时候,当时还不认字,就先看到了这首相对长篇的复杂的诗歌,然后才开始认字,学习李白《静夜思》或李绅《悯农》这样的简单诗句。这么一想竟有些得意了,感觉自己的阅读起点竟如此之高。

这首题壁诗,是整个珍地学校校园墙壁上唯一长期保存的诗歌作品。校园里当然也有其他文字内容,但是墙壁上涂刷的文字,更多的是诸如“教育要面向现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来”这一类的教育指导方针,少有文学类的文字作品。这首诗被题写在墙壁上,没有注明标题,没有注明作者。在书写布局上,按照简体字竖写排列,跟着楼梯台阶的节奏,一级一行,参差排列,从上到下,从左到右,总共二十行,文字如此写道:“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世人苦被明日累,春去秋来老将至。朝看水东流,暮看日西坠。百年明日能几何?请君听我明日歌。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当时读小学一直到初中,我都以为这是同一首诗。毕竟这些诗句阅读下来,感觉题材完全一致,都是告诫人们要惜时奋进。直到多年以后,等我读大学的时候,到图书馆查阅了许多古诗词全集,才最终知晓,这其实是两首诗混合书写在一起。前半段至“请君听我明日歌”这一句止,是明代弘治三年状元、诗人钱福的《明日歌》。从“青青园中葵”起句至末尾,是汉乐府的《长歌行》。因为中间没有任何断行或者间隔,格式又都是歌行体,确实很容易让人误以为这就是同一首诗,而我那时候手头又没有什么诗集可以对照印证。钱福(-)是明代弘治年间的状元郎,南直隶松江府华亭县(今上海市松江区)人,自幼天资聪敏、才思过人,七岁就能作文,早在少年时期就以名秀才被目为当地“三杰”。钱福诗文以敏捷见长,这首《明日歌》流传最广,它的思想内容有比较大的新意,不是空泛地抒发对珍惜时光的教诲,而是针对人们普遍存在的拖延症,围绕“明日”二字展开说理,短短一首诗里竟然七次出现“明日”二字。另一个新意在于它的语言形象生动,因为采用歌行体进行创作,格律不需要太过于严苛,所以全诗采用了口语化、形象化的词语,读起来朗朗上口,听起来顺耳好记,比如“朝看水东流,暮看日西坠”这两个写景的句子穿插在议论当中,顿时让全诗活泼生色不少。

《长歌行》是汉乐府诗中的一首咏叹人生和时光的劝谕诗,最早见于萧统《文选》,后来被北宋时期郭茂倩(-)编进一百卷本《乐府诗集》,列为第五大类《相和歌辞》。这首诗主要是讲时节变换得很快,光阴一去不返,因而劝诫世人要珍惜青年时代,发奋努力,让自己有所作为。全诗善用形象思维,诗人想要表达的思想不是简单表述,而是从现实世界中撷取出富有美感的具体形象,寓教于审美之中以景寄情、由情入理,将“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的人生哲理,寄寓于朝露易干、秋来叶落、百川东去等鲜明的形象之中,借助朝露易晞、花叶秋落、流水东去不归来,发出了时光易逝、生命短暂的浩叹,鼓励人们紧紧抓住随时间飞逝的生命,奋发努力趁少壮年华有所作为。这首诗情感基调积极向上,语言文字浅显易懂,对于广大青少年来说是一种非常形象生动的激励和鞭策。

总体而言,珍地学校主教学楼题壁的这两首诗,意思浅显,语言明白如话,说理通俗易懂,很有教育意义。当时我就在想:“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这句话所描写的,不正是我每天在乡间小路上晨读的情景吗?晨读的时候,身旁不就是青青园中葵,笼罩着山村的浓雾或薄雾,不正是“朝露待日晞”吗?这样的情景代入感,既加深了我对古诗词的喜爱,也让我切实警醒自己时刻都要珍惜时光。我读小学和初中的时候,凡是经过这个楼梯的时候,都不免抬头看一遍,既是欣赏书法,也是重温经典,当时就把每一句诗都牢记在心,至今依然不忘。

小时候我所学到的语文课本,对我人生影响最大的因素在于,它不仅让我的文学素养、写作能力得以加强巩固,更重要的是它影响了我后来的人生选择和生活态度,直到现在。一般人都不会觉得语文课本有什么稀奇之处。一般人的第一反应,可能都是觉得,这不就是个课本嘛,稀松平常啊。不管初中课本还是后来到县城就读时的高中课本,我现在都不记得是哪个层级编辑出版,国家教育部?福建省教委?课本封面上的出版社,到底是写着人民教育出版社还是福建教育出版社?时过境迁,如今我都已模糊不清。但有一点,记忆却十分明确,那就是语文课本里面有一部分专门内容,深得我心。不仅深得当时我心,而且还持续直影响到现在的我——那就是每册语文课本末尾厚厚几十甚至上百页的《附录》部分。

一般来说,附录是正文的补充,既然是附录,当然重要性也就没有正文那么重要。但是,偏偏在这种百无聊赖的中小学生涯里,我却“独具慧眼”,看中了语文课本的《附录》。我要感谢当时的我,能够如此与众不同地“慧眼识珠”。这课本《附录》是个什么东西呢?答案是:古文和诗词。至少从初中时期开始,语文课本就编辑《附录》。从这个角度看,初中和高中语文课本的编辑体例是一脉相承的。我现在完全能够明白,当时语文课本的编者之良苦用心,估计编辑者希望中小学生学有余力的情况下,可以拓展一下课本之外的内容,也充分考虑到大量山村地区缺乏课外书籍的普遍事实,所以采取这样的权宜之计,当时教育工作者的这份温暖至今依然令我感动。

当时,我们的语文课本厚度基本超过同年级其他所有学科。语文课本的正文部分,当然也选编有现代文、古诗文,并且按照不同内容,编辑成不同单元,每个单元就是一类主题,这样下来光一册书也就有不少主题了,让学生们对母语的学习有广泛的涉猎和领会。对于学业成绩一般的学生来说,能够把语文课本里面的正文部分认认真真地学习消化,就基本够了。我想,这个《附录》部分,明显是安排给那些学有余力的同学看的。从小学开始,语文就一直是我的强项,绝对强项里的强项,我最拿手的科目就是语文了,所以正文部分自然不在话下;当然一定会去啃《附录》了。

上面已经讲到了,从小学到初中阶段,也就是我在珍地村上小学和初中的阶段,每天早上天刚蒙蒙亮的五六点钟,我就自觉起床,习惯性拿着课本,走出大门,走到房子前后左右那些伸向远方的山间小路,趟着带露水的草径,大声朗读,这朗读不仅仅是为了强化自己的记忆,其实我更主要的还是为了寻找和感受那个古诗文的韵律之美。于是乎,每天早晨我朗读最多的内容,除了背诵英语的单词和英语短文自不用说,其他朗读最多的自然就是语文课本正文里面要求背诵的内容和《附录》的古诗文部分,不止一遍,估计几十遍、上百遍都有了。

附录这部分的内容还真是不少。古诗文收录的数量,相当可观。可以说,我现在所能记住的唐诗、宋词、元曲,基本就是从中小学时期朗读的语文课本《附录》部分。直到现在,即便是业务工作十分忙碌,我在业余时间,也会继续看看古代诗歌研究领域的学术著作,自己还针对清代诗歌作一些专题研究,而且还在学术期刊公开发表了一些清代诗歌研究的长篇专题论文。我想,这个学术研究的老底子,就是从中小学时期反复阅读语文课本所打下的基础,那时候的启蒙和起点,对今天的学术研究来说有奠定性的价值。通过这些古文和诗词的注释部分,我掌握了古代诗词发展的基本脉络和主要流派。这些古典文学知识,在当时也许只能用于应对语文考试,给不了自己多少个分数,但它们对于我后来的学习生涯,一直到现在自己的业余学术研究,都发挥了巨大作用,我现在许多知识都是当时打下的基本功。高中时期,还曾经依靠小学和初中时候晨读背诵的古文诗词,斩获学校语文竞赛的桂冠,如今业余学术研究还得益于那时候的基础。我要真心感谢中小学的语文课本,尤其感谢语文课本的《附录》部分。

阅读古文诗词对我的人生态度和处世哲学都产生了十分深刻的影响,发挥了积极正面作用。当时,我深深地为中国古诗词的优美和意蕴所折服。读古诗词最大的体会是,很多自己觉得十分复杂的哲学、道理和场景,经过作者的高度概括和生动表达,借由一定的意象来传神达意,竟能够显得如此精练凝练,而且如此生动传神。比如,从小到大,对于自然现象和四季物候,我最喜欢的是雨季,最喜欢下雨天,尤其是绵绵细雨的那种雨季。有时候我总感觉自己骨子的气质,透露出一种“淡淡的愁”。自然现象最能传达这种“淡淡的愁”的气质,莫过于“烟雨”,以至于我对于古诗词里面写“雨”的部分,情有独钟。我现在居住在江南地区,概括现居地有一个词,叫做“烟雨江南”,这个词也就成了我最爱的词汇。同样是写雨,我最喜欢的有几首,我把当时读到的古诗词例举一下。

第一首写雨的诗,刻印在我脑海里最深刻的诗,是宋代陆游《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这首诗深得我心。我相信“风”一定和“雨”是天生的搭配,一定要同时出现。语文课本对每一首诗都会有较详尽的注释。根据注释,我知道了陆游创作这首诗的时候,已是人生暮年,此时诗人已经退居南方家乡,雨夜躺在山阴家里的床上,听到风雨的声音,梦见到自己骑马披着铠甲跨过冰封的河流到北方出征,这是何等的壮阔和悲凉!料想此时诗人已是一身病痛,回首自己年少的理想,青年的挫折,中年的抱负,老年的失意,就如过眼云烟,一一在心头掠过。但即便如此,诗人依然希望自己能为国效劳,现实中已经无法实现这个理想,只能寄托在梦里浮现。这让我想起另一句古文“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英雄绝不会因年暮而失色。

这首诗豪迈悲壮的风格,蕴含其间的爱国豪情、积极向上的人生态度,至今依然激励着我。其实我小时候也有英雄梦,我小时候的理想是当一个为国为民而奋斗的民族英雄,像自己的福建老乡林则徐这样的人;或者当个将军,像小时候听父辈们经常讲起的彭德怀等老一辈革命家,驰骋于祖国的万里沙场和碧海蓝天。读到陆游这样的诗句,当然能够在心底里激荡出十分的共鸣。苏轼说:“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我想,这就是古诗词对我的影响,潜移默化、内化于心的结果。现在只要是夜里下雨,我的耳畔一定会响起这句诗,这句诗一定是在我脑海里跳出来。

第二首写雨的诗,我最喜欢唐代杜牧《江南春》:“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为什么是“千里”,为什么是“四百八十”?距离如此之远——已经达到“千里”之遥,当时我心里在想,如果换算成现代计量单位的公制计量,就是五百公里,估计应该比从泉州到福州还远吧?这五百公里之外“莺啼”的声音,诗人竟然都能听得见?这五百公里的“绿映红”景色,诗人竟然都能看得见?南朝的四百八十寺,诗人难道都去认真地一一点数一遍,要不然他又是怎么这么做到这么精准,不多不少,就是四百八十座寺庙?

当时我对这个数量充满了好奇,可惜课本的注释很简要,没有展开叙述,究竟诗人为什么这么写。于是,我就反复阅读、反复朗读、反复琢磨,终于依靠自己的内省,清楚明白地领悟到:这是诗人有意而为之的宏大场景的描述,是表现自己视野的开阔,是一种诗歌创作的独特意境。我最喜欢的是“多少楼台烟雨中”这一句。烟雨中,古朴的楼台,呈现出一种朦朦胧胧的迷离之美,若有若无,若隐若现,让我想起我身处的珍地村,每当晨昏晦暗的时候,山风吹拂,雾气笼罩,整个村落犹如海市蜃楼,这景象与楼台烟雨何曾地相似,何等地柔美。

再早一点,我还读到白居易的《忆江南》:“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苏轼也写过江南风景的诗,比如在杭州时写的那一首《饮湖上初晴后雨》:“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这样的雨后空灵,这样的西湖美景,让我对江南心十分向往之,总感觉江南就是中国最好的地方。正因为这样的诗歌,指引着我一步一步走向美好的“江南”,最终在自己从小就十分喜爱的“江南”地区安居落户。在此意义上,诗歌对人生的影响有多大,亦可以想见。

诗歌的美好之处还在于,让人学会审美。诗歌不全是写实,而是讲究意境之美,而要领会诗歌的意境之美,不能依靠作者自己讲白讲头,要靠读者自身去揣摩、去领悟。要是啥都是写实,那么诗歌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我当时也十分喜欢李白,这位“诗仙”提笔就写“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写“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写“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都是十分夸张和宏大吗?如果没有审美的眼光,就会把这样美好的诗句归于酒后说醉话了。

第三首,我最喜欢的写雨的诗词是宋代苏轼的《定风波》:“(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词。)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这阙词,是传唱千古不衰的经典作品。我独爱“一蓑烟雨任平生”这一句。蓑衣对我来说并不陌生。小时候我家里就有,而且是常备物品。闽南地区地处亚热带海洋性季风气候的势力范围,夏季经常有台风暴雨降临,夏季又都是需要对山坡上种植的番薯进行疏苗、除草、拔藤的关键时期;春天需要种植水稻,到田里插秧,春季也经常有雨,所以那时候的闽南山村,家家户户都备有斗笠和蓑衣。斗笠一般是用毛竹的竹笋掉下来的笋壳编制的;蓑衣都是使用棕榈树外面那一层包衣毛,先编制成为一块一块的组建,最后再用绳子串起来,组装成为一件很笨重的棕榈包衣材料做成的蓑衣。读到苏东坡这首诗,结合自己家里的蓑衣实物的理解,我对诗人所要表达的意思,就了然于胸了。这首诗写的只是生活中一件小事,将野外归途偶遇风雨的事情,但这首诗妙在句句都是警句,又都是作者对于人生态度的真实表达。面对人生的风风雨雨,不管是喜是悲,是沉是浮,要做到我行我素、超然物外是何等宝贵的品质?反复阅读这首诗,诗人那种搏击风雨、笑傲人生的豪迈之情,令人印象深刻、深受感染。

实际上,“一蓑烟雨任平生”简直就是我人生的座右铭。苏东坡这样的人生信条,指引着我一步一步,坚定地行进在人生旅途,自信而从容,豁达而超然,真正做到了时时刻刻都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保持住自己那颗纯真的初心;也达到了随时都能“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的人生境界,始终保持着随遇而安、无为而治、无欲则刚、乐观豁达的生活态度。

除了课本和教材,对我人生影响最大的还包括珍地学校阅览室,它成为我通往世界的最最重要窗口,在珍地学校阅览室的阅读时光也是我一生中最享受的阅读时光。这是学校的阅览室,也是全村的公共阅览室,年9月始创,直至年9月村里的学校彻底撤并停办,才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前后使用时间长达三十余年。现在很难想像,当时在如此偏僻的山村里,竟然有一间公共阅览室,也不得不令人惊叹这是一个奇迹。

我的老家珍地村,在解放初就设立珍地学校,一开始只有小学部,位于全村的最中心位置,一个叫做“水尾”的自然村,就在水尾小山头的半山腰建了一个长方形的四合院,中间一个天井,四边各有四栋平房围合起来。年9月珍地学校开始增设附属的初中部,我们当地简称为“珍地附中”,并于年9月正式招收第一批初中生。后来随着全村人口数量不断增长,小学毕业生也日益增多,加上周边几个村落小学毕业生也有较大需求,因此珍地学校把水尾小山头的顶部彻底削平,一边做操场,一边新建校舍。就是在原“珍地会堂”的隔壁新建一幢三层高的主教学楼,一幢二层高的教师宿舍楼;稍晚还新建了一座“珍地舞台”。如此一来,由珍地会堂、珍地舞台、珍地学校教师宿舍楼、主教学楼四个建筑物,共同构成四边,重新围合成为一个新的四合院,以两层楼的教师宿舍楼的中间部位作为正大门,两侧大书“百年大计,教育为本”八个大字。

珍地学校初中部之所以能够创设并建成投用,最主要的原因是当时本村集体经济发展良好,具备支撑学校发展的实力。珍地村的山林之下蕴含着大量石灰石矿产,自明清以来,清源珍地何氏先祖就在本村开山掘石、伐薪烧灰,石灰产业成为本村长期兴盛不衰的最重要手工业形态。我国改革开放之初,珍地村还兴办了村办企业珍地水泥厂,以石灰石、煤炭和铁矿石这三种本村矿产资源为对象的采矿业及其相关的水泥和石灰产业进入全面兴盛时期,年代中后期本村集体经济达到历史上的最鼎盛时期,村集体有能力有资金投资建设并运营管理学校的配套设施。

年9月珍地学校创设阅览室,就设在珍地学校初中部主教学楼的三楼,占据两间大教室的空间面积。其实,不仅阅览室,包括物理和化学实验室,在珍地学校也同步创设起来。恰逢年代初,本村人士何明志(-)刚从安溪县第一中学生物组光荣退休,其时身体素质十分硬朗,身材颀长、风度翩翩,本身文化水平高又富有爱心,于是欣然接受珍地学校返聘,担任阅览室创办工作并承担阅览室图书管理员这一职责。年9月因初中部从珍地学校独立出来,新创设珍地中学,珍地学校的阅览室至此划归珍地中学接管。年9月珍地中学新校舍建成投用,新校舍距离老校区有多米距离,为管理方便之计,该阅览室重新划归珍地小学接管。年9月珍地中学撤并到湖上中学,停止办学,中学校舍划归给珍地小学使用。年9月珍地小学也被撤并停办,阅览室至此彻底停用。

在此三十年间,何明志老先生基本是唯一的图书管理员,以一人之力,专司采购、编目、管理、值勤之职。在我印象中,老先生风雨无阻,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每天坚持准时上下班,把小小的阅览室打理得井井有条,估计也是创造了基层阅览室的一项新记录了,现在换成其他地方应该是不可想象的事情。老先生身体康健,直至年过世,享寿九十五岁。

珍地村的阅览室位置在珍地学校教学大楼的第三层。珍地学校主教学楼是一幢三层高的现浇钢筋混凝土梁板结构大楼,形制为单边外廊式;每层楼的走廊,都立有六根十分粗壮牢固的花岗岩原石立柱用以支撑悬挑,目测每根立柱的直径超过六十公分。教学楼虽然只在大楼一端设有单楼梯,并没有采取两端都设楼梯的方式,但在年代初已属标准极高的钢混结构建筑。这可能也得益于本地盛产石灰和水泥,原材料的获得成本可以大大降低。教学楼每层楼的挑高都很高,大约有五米多,三层楼的总高度我目测应该超过十五米。每层楼设有三间大教室,每间教室大概有六七十平方米大小;单边走廊串联起这三间教室,算起来,整幢教学楼总计只有九间大教室。一层用作教室,二层还是教室,三层是教学配套用房。在我就读小学和初中的时候,珍地学校的初中部和小学部的教室采取混合使用的办法予以分配,因为初中部每个年级只有一个班级,每个初中年级各只需要一间教室,都设在二楼;剩余教室,一楼分配给小学部使用;三楼作为教学配套用房,包括阅览室和物理化学实验室,一半阅览室,一半理化实验室。

阅览室的布局其实十分简单。从走廊走进大门,贴着阅览室的三面墙都是走廊,一面是图书角;中间摆了三个人字坡的阅览架,阅览架很高,人字坡的两侧各摆放着三张长条椅。珍地学校专门安排有一周一节自由阅览课。不同的年级,被错开时间,安排在不同的日期。没有老师监管,反正到了这一节课,学生们就跟其他课程一样,正常进入阅览室,拿起自己喜欢看的书报,自由阅览。下课铃声响起,大家把书报放回原处,自行离开阅览室。现在想来,这个安排十分合理。这一节自由阅览课,既是对正常语数外课程的补充,更是对这些课程的调节,可以有效缓解同学们的课程审美疲劳,适当放松。我最喜欢这一堂阅览课,那时候,我经常盼着这一节阅览课的到来,也真心希望每周多安排几节阅览课,因为反正我已经基本提前把更高年级的课本都借来预习掉了,所以对于正常课本的内容,我基本不存在任何担心,有条件期待可以多看看不一样的内容。

在珍地村阅览室里面,我都读过了哪些书报?概括起来,一句话,基本都是高大上的期刊杂志。书是不能外借,可能因为阅览室藏书原本就不多的缘故吧。反倒是报刊杂志非常多至少订阅了上百种之多。我当时阅读的主要也是报刊杂志。当时最喜欢阅读的报刊杂志主要包括时政类杂志、人文类杂志、时政综合类报纸和文摘类的小报。我每期必看的报刊杂志,一是《半月谈》,二是《南风窗》,三是《参考消息》,四是《读者》,五是《福建青年》和《青年博览》,六是《每周文摘》,六是其他文学类杂志。其他偶尔也会翻翻的报刊杂志,是《人民日报》《福建日报》综合党报,以及《十月》《收获》《钟山》《长江文艺》等纯文学类期刊。如今想来,一个偏僻山区的小学生、初中生,竟然如此喜欢阅读这些如今依然比较高大上的时政类、综合类报刊杂志,也是令人惊奇的事情。

在这些类别里面,我尤其偏爱政经类的综合性报刊。其中,《半月谈》《南风窗》《参考消息》这几种最深得我心。《半月谈》由新华社主办编印,解放初名为《时事手册》,一度停刊,年恢复办刊,定位为面向基层的综合性时事刊物。《半月谈》的开本很小,小册子也不算太厚,这也是我喜欢的一个重要原因,因为比较薄,相对较快的时间就可以阅读完毕,而且名字既然叫做半月谈,那么就是半月一刊,两周一期,内容完全可以实现快速更新;加上它本身定位的阅读对象就是面向基层的工作者和群众,所以语言文字也不至于太复杂,对时事政治的分析评论相对浅显,对于我当时这种中小学生来说,是十分容易接受的。《南风窗》是由广州日报主办的,年创刊,作为我国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广东和甚至在年代无疑是在改革创新领域一直走在最前列,这个地方的报刊杂志相应也带有浓浓的创新味道。《南风窗》所用的纸张、排版、照片,都比较时尚,当时我认为这是高大上的杂志,所以十分喜欢。《参考消息》这份小报,早在解放前就有了,我读小学初中的时候,不管是纸张还是排版,都是十分传统简陋,我都怀疑是不是它几十年都没有做过任何排版和纸张的改变。但是为什么我会喜欢呢?主要还是它的内容。《半月谈》和《南风窗》基本都是报道国内大事,但《参考消息》专注于国际大事,荟萃了国际上的许多大事件,每日精选世界各地的最新消息和评论,全方位、多视角报道国际国内新闻,偶尔有些小豆腐块还刊载一点国际上的小趣闻,都让我开启了看世界的窗口。所以我在村子里读小学和初中,主要就是依靠着三种杂志结合起来,全方位了解掌握了国际国内时事政治,如果说我今天有点全球视野,那首先要感谢得益于在珍地学校阅览室认真阅读这几种主要的政经类杂志。直到现在,我还在继续阅读这几种自小时候便尤其喜爱的书报,这么一算,自己竟是这几种杂志的三十多年的老读者了。

另一类我最喜爱的类别是综合文摘类杂志,主要包括《读者文摘》和《青年博览》。《读者文摘》,就是现在的《读者》。这是一本综合类的文摘类杂志,内容偏向于心灵鸡汤,有时候还被誉为“中国人的心灵读本”。这本杂志是在甘肃诞生,年创办。我当时也不清楚这么远的西北地方,竟然能够办出一本这么好的杂志,也是很佩服的。一开始取名《读者文摘》,听说后来由于和美国的《读者文摘》重名,发生了法律纠纷,年开始改为现在的名称,叫做《读者》。我爱看这本杂志的主要原因是它的内容比较综合,而且篇幅总体上比较短小精悍,能够在课间时间或者课后的较短时间内,看完一个完整的文章或者小豆腐块,这样子效率表高;加上它的文章来源,很多都是西方译著,我也借此可以了解西方的一些事情。这个杂志最大的好处是博采中外、荟萃精华、启迪思想、开阔眼界,里面的鸡汤文比较多,发掘出人性中的真善美,人文关怀的味道比较浓厚,符合我的审美倾向,而且也有一定思想性、知识性和趣味性。看《读者文摘》时,整个人的状态相对放松休闲,我当时主要是拿它作为日常阅读的重要调剂。

《青年博览》是《福建青年》的姊妹刊,这两种杂志均由福建团省委主办。《福建青年》早在解放前就有了,生命力也十分顽强,这本杂志开宗明义,表明自身立场是坚持“鲜明党性、青年特点”,坚持“启迪思想、陶冶情操、美化心灵、增长知识”的办刊宗旨,长期以来就影响了一大批青少年读者的成长。作为福建闽南山区的一个少年,我完全有充分的理由喜欢这个杂志。《青年博览》创办于年,是综合性文摘月刊,也是坚持思想性、知识性、趣味性统一的办刊宗旨,主要是选摘、翻译国内外最新报刊图书资料中情趣高尚、知识丰富、艺术感染力强的精品佳作作为主要特色;侧重于正面引导,用现实生活中的真善美感染和影响读者,用科学文化新成就、新探索开阔读者眼界,有很大的信息量,很强的可读性和长期保存价值,具有鲜明个性和旺盛生命力。当时,《青年博览》在文摘报刊中创出了自己的优势,有许多佳作被海内外报刊转载,影响力和知名度不断扩大。《福建青年》年开始改名为《青春潮》,那一年我也升级到县城读高中,阅览书报的时间和机会少了,我就基本不再看福建出的这两本杂志了。

文学也是我最爱看的一种类别。那时候《十月》《收获》《钟山》《长江文艺》等各种大型文学杂志办得也很好,我也十分喜爱。中午时间,我往往是用来阅读这些文学杂志,但不是为了增长知识,也不是为了追求思想,而基本是纯粹的消遣和休闲。挂在墙壁上的那一片连环画,也是做如是观。八十年代是连环画的鼎盛时期,连环画图文并茂,阅读起来十分轻松,所以我把一壁的连环画全部都看完了,这里面的《林海雪原》《百团大战》《铁道游击队》《永不消逝的电波》等红色经典故事,以及《水浒传》《杨家将》《包青天》《大闹天宫》《哪吒闹海》《三侠五义》《七剑下天山》等传统武侠故事和民间故事,我都十分仔细地阅读,而且不止一遍——因为连环画的更新速度,并不像报刊杂志那么频繁,可能一两年都没有更新过,所以对于这些连环画的内容,我也早就烂熟于心。

至于一本本的图书,据同学们讲,不借给学生,只借给老师,我也从来没有问过情况是不是确实如此,反正我听了之后,也从未问过管理员,也从未开口借过任何一本书,也从未走进那个摆放图书的角落。因为我目测那个角落不大,书架也没有几排,所以估计也不会有太多的图书,要是都借给学生,估计书籍的总量应该不敷周转。由于自己也没有经济实力购买图书,所以像四大名著这样的经典著作,我在读小学和初中的时候却很遗憾从未完整看过,都是依靠阅览连环画或者报刊里面的摘要内容,以及观看电视连续剧,从而获知这些经典名著的相关故事情节。当然,即便如此,我已十分知足,彼时珍地学校这方小小的阅览室,已经成为我心灵休憩的最佳空间,许多真善美的种子,其实在我阅览的时候,已经深深地种植在自己的心里。

我的阅读范围很广泛,涉猎的领域也很多。小时候,村子里的阅读环境并不能算浓厚,喜爱阅读的孩子并不太多。我应该算是一个例外。当时我的阅读来源,除了珍地学校的阅览室,除了学校发放的各种课本之外,还包括乡野间的日常生活和所处的生活环境。比如,乡间的住宅、坟墓、公共建筑等各种建筑物上面的各种文字;宗教仪式和民间信仰所使用到的相关文字;村卫生室里面,一排排中药柜子上面写明的中草药药品名称;商店里各种商品的外包装;等等。

那时候,农村古厝(闽南话把老屋称为“古厝”)建筑形制基本类似,都是围绕着天井,划分为上下两个院落(上厅堂和下厅堂),东西两侧都有厢房(东厢和西厢),中间有个天井,围合成为一个两进两面的四合院。规模较大的房屋在正厝(正屋)的外面还建有“护厝”。上厅堂的正中央,往往是大写的堂号,就是为这座古厝取名,一般比较优雅而富蕴内涵,三字居多,叫做“某某堂”,或者“某某居”。我父亲在八十年代末新建的房子,厅堂和正大门的门额也悬挂着堂号,我家堂号是“珍碧居”,这三个字是地理先生帮忙取的。风水先生只管帮忙取堂号,他不给你解释理由和原因。我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觉得这样没法讲清楚堂名的来历,于是自作聪明,根据这个堂号,各取堂号的一个字打头,自撰一副对联:“珍山千重珠献彩,碧水万里玉生香。”并亲自拿起毛笔,手书这副对联,高悬在中堂正中间,至今保存完好。这也是目前我留存在老家的唯一对联作品,距今已逾三十年光景。近年回乡,在厅堂里面坐,抬头望见自己当年稚嫩的笔法,不觉莞尔一笑。

闽南山村这些古厝的中堂,正中间一般摆放一张长条形的供桌,上面除了有天公牌位和香炉之外,一般都安放有祖先的牌位,我都会十分仔细地观察这些祖先牌位上面的文字,最后发现都有规律可循,民国以前的祖先牌位,一般都是从上到下竖写:“皇清显考处士某某府君神主”“皇清显妣某氏孺人神主”,然后在这块竖立起来的长方形木牌位的左侧下方,再用小字标注清楚“孝男某某、某某、某某”,也有落款注明“光绪某年某月某日”这样的日期,但更多的是没有日期。发展到后来,八九十年代,许多村民新建了规模形制较小的房子,基本不带护厝了,这些祖先的牌位基本保留在古厝里,新房子基本摆放新近离世的祖父母或者父母的遗像,在遗像上面直接写字了。

中堂的供桌右侧,一般都设有土地神的神位。土地神的学术尊称实际上叫做“福德正神”,也会设立一个小小的神龛;神龛正上方是横批,横批文字比较雷同,一般就四个字——“福德正神”;偶尔也有个别人家写着“金玉满堂”,只不过在金玉满堂四个字的上方,还是会以更多的字体书写“福德堂”三字。福德正神的两侧,一般都会贴对联,据我观察,联文一般都是:“福而有德千家敬(千家祀、千秋祀),正则为神万世尊”。这一首对联,在我们村里流传最为普遍。当然,村落里的不同人家,偶尔也略有差异,也有这么写的:“职司土府神明远,位列中宫德泽长”;“福人忠贤方是德,正己爱民可为神”;“福星照人春常在,德泽传世功永垂”;“福降自天维守正,德能配地合称神”,或者“福降自天必得其正,德威在土乃凝于神”。由此可见,土地神在闽南山区是广受欢迎和备受尊崇的,可以位列上停落的中堂加以敬奉。

另外一个重要神祗是灶神。灶神神位直接设在厨房间,一般配备相应的文字内容。相对讲究一点,会在厨房间里面,正对着柴火灶的上方,挖出一个小小的壁龛,里面贴上灶神神位。也有的会在神位中间写“东厨司命灶君神位”,两个配享两位小神,分别注明是“左招财童子”“右进宝郎君”。但更多的人家,灶神神位则是从简安置,横批直接写四个大字:“司命灶君”或“东厨司命”;两侧贴一副对联。联文一般是“上天奏好事,下界(地)保平安”。当然也有的人家这么写:“上天言好事,下界纳千祥”;“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位列九阳施福泽,职掌东厨司命主。”每年农历腊月廿三日是“过小年”,民间都有祀灶的习俗,相传这一天是灶王爷升天的日子,灶王爷是玉皇大帝派到人间监视每家言行举止的神仙,所以也要敬奉好,并且规范好家庭的言行举止,这样福禄寿才会降临家庭,因此文字需要考究。

散落在山林和田野里的各种碑刻文字,也经常纳入我的阅读视野。闽南山区现今犹存的碑刻总量并不太多,而且主要以墓碑为主。墓碑文字相对简单,格式也十分雷同,基本就是通用的版本,民国之后没有“皇清”两个字了,基本就这么写:“先考何公之墓”“先妣苏氏之墓”,落款则为“孝男某某、某某、某某,公元某年月日”。十多年前,我在读博士期间到徽州地区开展田野调查,在徽州广大农村地区,村民的屋前屋后、乡间小路和田壁林下,基本随处可见明清以来的大量碑刻文字。有时候走在乡村的田野小路上,脚踩着就是明清以来的各种石碑,这些石碑都被用来铺路,感觉十分惋惜也很震撼,我被当地明清时期昌盛的文风所折服,心里想要是闽南山村当时能有如此兴盛的文化氛围就好了,那我小时候估计可以学到许多古典文化知识,说不定早早就可以开展考据学研究了。

有时候,在各种宗教仪式和民间信仰的活动上,我也看到一些与日常常用的语言文字不一样的文字内容。比如,师公(闽南话把道士称为“师公”)所画的符箓,这些文字都是一些比较抽象的符号,其实都是变体的文字,根本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文字。符箓是一种法术,是道家文化重要的组成部分,它代表的是传达天神旨意的福信,可以用来召神驱鬼、降魔镇妖。这种符箓文字,我根本看不懂,也读不懂,估计只有专业从事降妖除魔的道士们才看得懂,这是他们的专业术语。再比如,闽南山区十分重视敬奉天公、各种神祗和祖先,在敬奉神仙和祖先和仪式上,要烧纸钱,这些纸钱上面也有文字,但更多的是版画,它都是木刻的版画,就是用梨木板子,刻好了图案,然后蘸墨刷印到锡箔纸上面,然后把锡箔纸粘贴到黄竹纸上面,然后捆成一捆一捆的,在仪式上拆开来,点燃这些锡箔纸和黄竹纸做成的纸钱,意味着送给神仙和祖先领用。

我的阅读来源还包括村卫生室里面整齐排放的一排排的中药柜子。这些柜子上的文字,也成为我读书认字和阅读的重要对象,更主要的是,它后来也时常融入到我的日常生活之中,一味味中药、一个个中医的名称,依次走进我的生活和生命,让我感受到自己作为中国人的自豪与骄傲。小时候,每次到村卫生室抓药,我会感兴趣地问问医生,看它里面都配了哪些重要,村里的医生对我很好,他觉得我对文字感兴趣,是一件大好事,所以他会很乐意把自己的配方拿给我看,然后自己转身去药柜里面取药,一手拿着一杆小秤,一手拉开药柜去取药,药品取出后会放到小秤上面去称重,过称之后,每一味中药材都会被倒在一张A4纸大小的白棉纸上面,攒成一小堆,然后两角对折、再两角对折,包起来,交给患者拿回家煎服。这时候我会记牢这一包重要里面的中药成分和品名。熬煮之后的中药材,基本都会舒展涨发,呈现出它本来的面目,我再把它还原到日常生活的场景里面去,与自己老家村落里面出产的物产一一对比、对应,从而更进一步深化自己文字阅读的认识和体味。比如,我小时候常见卫生室配一味药材叫做“淮山”,刚从中药柜里拿出来的时候,它基本呈现出一粒粒半公分见方的白色小方块,熬煮之后伸展成为一公分见方的大方块,我拿到嘴里咀嚼品尝,发现它的口感像极了自己家里种植的山药,我就怀疑它应该就是山药,就去问母亲,她也觉得是,但不能确认是不是完全一样的品种,于是又帮我去问卫生室的医生,医生也基本确认就是家乡所产的山药,从此之后我就断定,既然山药都能入药,那么干脆直接多吃山药就好了,多吃山药肯定有利于健康,于是我从小就十分夕会吃山药,一直到如今都喜欢吃。对于“淮山”这味中药的这个印象就被我记在脑海里,伴随着我的成长。到后来,有条件可以十分便利地大量阅读典籍,我就知道了,小时候自己的判断基本正确,这个“淮山”其实就是怀庆山药的简称,“淮山”“怀山”都是对以前怀庆府所产的铁棍山药的简称,这是典型的以产地命名。“藕节”也是,我一开始猜测它就是莲藕切片;“枇杷叶”我猜测就是本村所生长的枇杷树的树叶子,后来这些猜测都被一一证实,这种阅读所带来的乐趣,持续多久都不会忘记。

墙壁上的挂图图画,尤其是挂历,也是我小时候重要的阅读来源。当时的挂历和日历主要有两种,一种是纯数字的文字型,光有阴历和阳历的年月日,以及星期几,而无其他装饰性图案和文字。另一种是图文并茂式,这种挂历上有图有字,图和文的分布,按照左右结构或者上下结构排列。挂历上面的图画的内容基本是人物画像,比如当时流行的影星美女的人物摄影;或者名山大川的风光照片;当然,也有一些是静物的素描或者水粉画。当时村民们每年春节前都会到商店里面购买一两张,张贴在茶室和卧室里面,有些在厨房的墙壁上也会贴一张。这种挂历画,既是装饰,也有实用的功能,可以对照着看阴阳历。

各种商品的包装,我也会十分仔细去阅读。当时一般的孩子不会看这些东西的,主要原因是这些信息并不好看,许多孩子都觉得枯燥无味,但我却认定这里面,小文字里面一定蕴藏着大学问。不管是父母亲购买回家的化肥袋子,还是食品袋子,抑或是日用品(比如牙膏壳),外面都会印刷一些文字,这些我都会十分仔细去阅读,认真去浏览。通过阅读,了解到了这些商标的名称,商品的品名、配方和功效,以及厂名、厂址等大量实用知识和简要信息。当然,当时老家村子里的各种商品的包装总体上比较简陋,但不管如何简陋,商品的主要要素内容和基本信息还是齐全的,许多商品来自遥远的地方,这些地方我从未到过,因为我在到县城就读高中之前,基本没有走出超过镇子的范围。因此,借由这些商品外包装上的文字,我小时候基本实现了思接千载、视通万里,洞察遥远的远方。

小时候,我对语言文字的这种热爱和痴迷,有时候到了神经质的程度。对于文字阅读如此如醉的热爱,对于语言文字的熟悉和敏感,从此陪伴我一生。带着对语言文字的热爱,我从家乡那个小山村,一步一步走向远方,走向自己的未来,走向了遥远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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