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枝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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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德地泡儿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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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我写作直抒胸臆

不事雕琢神韵灵趣

地泡儿

□阿德

走过山山水水,怦然心动的不是欧式建筑鳞次栉比,摩天大楼车水马龙。也不是晨钟暮鼓,僧院药栏静,恰恰是小山村竹林掩映,土墙老屋升起袅袅炊烟。

小时候大伯家的老大——平哥,带着去冲河坝他舅舅家。二舅住乡政府不远,拖拉机驶过土路,车辙印深陷泥泞。二舅家有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大儿子,小名“告花”,——南方话“叫花子”的意思。我们去田坝放牛,他扶我胆战心惊地,骑上黑牯子牛背;下藕塘摘还没成熟的青莲子吃;田里禾苗茂盛,蛙鸣阵阵。想起来,南方的蛙鸣和北方真的不同——音调和频率。蝉鸣更是,故乡的蝉鸣像小孩子任性地哭岔气喊:自由自由自由自——由——

晚上和告花睡一铺,他找出城固特曲,招呼我喝两口解解乏睡觉,十五六岁年纪,活得如此讲究。还告诉我二舅的保守,非把他姐姐的高跟鞋鞋跟锯掉。二舅是个木匠,二儿子小名“长命”,不知道为什么,多少年过去,现在仍然记得。告花都有孙了。

三舅住坝子上的老屋场。一排瓦房,房梁比普通人家高约三分之一,雕梁画栋。有龙形飞檐,凤形飞檐,镇宅兽,院子前稀疏长着荒草,剩半圈围墙。半人高的阶沿,镂空雕刻的窗,地上铺大块的有了裂纹的地砖,木质楼梯已损毁封住,透出一股霉味,房子分给了四姓人家住。屋后老核桃树亭亭如盖,风儿轻轻吹,叶子轻轻摇,这是伯母的娘家——清末民国的地主家,那时候地主子女不能入学征兵招工。我大伯本来在这个乡当民办教师,乱说话犯政治错误,开除回老家,带回来了伯母。

伯母有六个孩子后,大伯突然得了腿疼病,实在没劳力挣工分,下放的右派李大夫给他做的手术,腿是不疼了,右腿永远是直的,走路一拐一拐。有一年大伯病得要死,恍惚中梦到霉豆渣,伯母想办法弄来吃下,又慢慢能下床。他常常感念一碗霉豆渣救了一命。

猫头鹰于夜间深啼。一过小满,山上地泡儿熟了。白白的地泡儿,生长在秦巴山区阳坡的地上,有的漫山遍野,有的只在沟沟岔岔,是野生草莓,学名叫五叶草莓。因为是单倍体而个头矮小,普通草莓是八倍体。樱桃大小却甘甜,桃香味扑鼻。我们于放牛放羊之余,把牛羊赶到草木深处,浇上夜壶里的尿水,羊喜盐吃得可欢。自己则找一块泡儿地大吃起来,走时用野荷叶摘满满的一包带给家人。经验告诉我们,泡儿好吃却不耐饥,不能顶饭的。也有摘一盆回来,清水洗净,和泡好的酒米(碎苞谷米也可),搅拌上屉蒸,拌入酒曲,装大罐子密封发酵,两周后开封,是为泡儿酒,清香能醉客。我大伯喝过酒,一瘸一拐地唱:一呀杯子酒呀正月正,朱洪武打马下南京,保驾将军胡大海,鞭打采石常遇春;二杯子酒呀龙抬头,苏妲已反造摘星楼,贾氏夫人坠楼死,黄家父子反出头;三杯子酒儿桃花红,白马银枪赵子龙,长板坡前保阿斗,乱马营中逞英雄……老歌子挺长,难为他唱完十二杯酒。

到了五月端午,家家包“粽子”。糯米又称“酒米”,碱水泡之后,用笋壳包成头大尾小四角尖形,端午前一天,各家包一大盆,煮小半夜。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吃粽子:剥下笋壳露出晶莹剔透的粽子,蘸白糖或者蜂蜜,凉凉的甜糯直钻心。小时候不懂生活的艺术,只狠狠地咥饱;喝“雄黄酒”,说喝了不怕蚊叮虫咬和毒蛇,雄黄含“硫化砷和汞”,现在没喝的了;端午门上,家家插艾篙、挂菖莆,称“艾箭”“蒲剑”,妖魔鬼怪避而远之。同样,孩子们挂“香荷包”,虎、猴、菱角形居多,里面包神砂雄黄五香面,外面彩绸刺绣。

夏天,蹲在溪边大核桃树下洗手,一截树枝桠掉下来,搭在脖子上,软软的,一摸是蛇。老支书银爷爷白胡子飘飘,会治毒蛇伤——拔七八种草药,有半枝莲、白花蛇蛇草等,一口一口嚼烂了敷伤处,一天一剂,一周下来基本消肿。只他口苦得几天咽不下饭,他儿媳就背后骂那些不懂经的:连个猪蹄子都没送过!

曾经石门子深山老林的乱石岗,雷劈死一条蛇,不见尸骨,山沟却臭了大半年,死蛇有它独特的腥臭,这蛇应该大成“蟒”了。每回路过,总觉得后脊背发凉,越想越不敢回头,怕一个尖尖的头吐着舌子跟在后面,由此懂了什么叫“吓得腿直哆嗦”。后来听说银爷放牛,从山坡滚下来不治身亡,那药方子怕是失传了。往日他是看猪的兽医,有劁猪的全套家伙什,明晃晃的不锈钢注射器,看他麻利给猪划开、切掉、缝合,让人好敬畏。

伯母每拿出她的两个玉扳指、鼻烟壶,说是外爷留的念想,扳指灰白色裂纹多品相不好,也许年代久远,看过一回颇失望。世上少有像我伯母这样贤惠的人,不识字,受了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旧式教育,嫁鸡随鸡,任劳任怨。从低山鱼米之乡的大户,嫁到高山贫寒老扒,她偶尔提到过去,饱受的饥寒冷眼亲不相帮,尽是宽怀地笑一笑。我记得某年临天撒黑,伯母端着升子来借粮,母亲问是不是又断顿了?伯母点点头快落泪。

寒暑假,我吃过多年伯母家的饭菜,穿过多少她做的布鞋。和堂兄弟们,去镇上的大河“大龙潭”洗澡。大龙潭水流湍急,高山水寒,深处约有五米,每年淹死人。这季节河边玉米地,藏着哪个的伯伯(我们那里好多人把父亲称“伯伯”,也有称“牙牙”、“大”、“爹”、“爷”的,因为早年移民的原因),看准自家的孩子雀跃着划完狗刨,趴岩石上晒太阳,找个枝条急风骤雨地抽光屁股,接下来,一个在后面追,一个在前边慌不择路地逃……我们渴了,在堰塘边水管子里喝水,堰高十米,附近人家把胶水管一头扔堰沟里,一头的水管子取完水塞在堰坝石缝。堰的尽头是本县产发电机组,整天轰轰隆隆,发出的电量只够镇上几百户照明,灯泡锈锈的光,但打通宿牌赌钱比煤油灯强,起码不熏眼睛。

一过六月,地泡儿消失得无影无踪,要吃须等来年。地泡儿匍匐山野,生命短暂,有人说它是“菠萝莓”,不,菠萝莓是一种名贵的人工培育白草莓,个大,未成熟果实是绿色的,香味似菠萝。地泡儿是鸟儿的食物,鸟儿把种子播洒山野。大伯今年八十一,伯母也快八十了吧。

覃春刚,陕西平利县人,现居山东青岛,医务工作者,有诗歌、摄影作品获奖。

终南性灵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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