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医奇葩。进门处，一个温州著名书法家书写的四字匾额赫然入目。我有点想笑，却又不便表露出来。
奇葩二字，原意是指奇特而美丽的花朵，常用来比喻不同寻常的优秀文艺作品或非常出众的人物。这对陈俊标来说，非常贴切。
图丨陈俊标与他妻子在配制蛇药
可是，这些年，这两字被网络给玩坏了，一般都用来比喻某人（或某事物）十分离奇，不落世俗，个性十足，世间罕至。多带有调侃和讽刺意味。60后的陈俊标则没有这种忌讳，以至于挂了一个在年轻人看来似乎有点自嘲意味的匾额而自得其乐，一挂就是20多年。
其实，今年开春被评为“浙江好人”陈俊标也的确是个“奇葩”，不管你从上述那种解释理解，似乎都有点像。
图丨陈俊标生活照
蛇医世家，差点断送在“奇葩”陈俊标手里温州市蛇类研究所所长。这是陈俊标现在名片上的头衔。如果不是20多年前的一场意外，陈俊标现在医院的院长、某某医疗管理机构的某某长甚至是某某公司的董事长。温州市蛇类研究所所长的头衔或许并不存在，或许是陈俊标父亲的某个高徒。
这就是陈俊标“奇葩”的地方。陈俊标家是永嘉县巽宅镇的蛇医世家。按照温州人的说法是“老太手里就是蛇医”。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小鸭子扔进水里就会游泳。
图丨陈俊标诊查蛇伤患者
陈俊标从小接触毒蛇和蛇药，没学过也看过，对蛇医这行，有着得天独厚的启蒙教育机会。15岁那年，一位农民被五步蛇咬伤，情况危急，父亲又刚好不在诊所，陈俊标就“莽撞”地越俎代庖给病人配药，居然就治好了。
陈俊标打小就希望自己长大后做医生。按说，子承父业，陈俊标注定就是蛇医了。陈俊标也争气，就读浙江中医学院（现名浙江中医药大学），一切都是那么按部就班。陈俊标读的是中西医结合专业，结果毕业实习进修，陈俊标选择了学习中医妇科！他爸知道了后是什么心情大家可以自己脑补一下。
图丨向学生们传承五步蛇咬伤的特征前期处理
在上世纪80年代，农村出了个大学生还是挺不容易的，出了个医科大学的大学生更是了不得的事。但是，男人做妇科医生，对农民来说，这个……这个……好像……好像是有点奇葩。
父亲继续他的蛇医事业，并且成立了永嘉县蛇类研究所，声誉日隆。陈医院工作，并干得有声有色，还当上了老家的卫生院院长。虽然都是医生，父子俩的工作却如同两条平行线，从未远离，亦不接近，还似乎永远不会交集。
年，这条平行线被打乱，而且是以让陈俊标痛彻心扉的方式，改变了陈俊标的人生轨迹。那一年，父亲因车祸去世，让工作处于上升期的陈俊标陷入了痛苦的选择：是继续践行自己的理想，医院做个名中医还是子承父业，传承蛇医技艺做个“土郎中”？
最终，陈俊标选择了后者，他便有了个绰号“蛇标”。20多年过去，回想起那次的选择，陈俊标没有后悔，却还是有点惆怅：“当年我的大学同学现在许多都是主任医师或者副主任医师了，可我在一些人眼里还是个与蛇共舞的土郎中……。”
他从事的事业，是医疗界一个奇葩的存在一个医科大学科班出身医院的业务骨干变成和草药打交道的“土郎中”，陈俊标是心有不甘的。首先他是个堂堂正正的正牌医生，执业资格、医疗经验都无可辩驳，怎么会是“土郎中”？同时，妇科、骨科、外科、儿科的是医生，治疗蛇伤的为什么就会是“土郎中”？
这些疑问，成了陈俊标前进的动力。因为，这些疑问的存在，恰恰说明了一个严峻的事实：蛇伤治疗正被严重误解、严重忽视。
被毒蛇咬伤的，基本都是来自农村的人。以温州为例，温州市蛇类研究所接诊的病人基本来自文成、泰顺、乐清北部山区、永嘉北部山区。城里的人可能这辈子就在电视上看过毒蛇。山区人民却经常可能和毒蛇遭遇。被毒蛇咬伤在山区很常见，所以，许多农民都或多或少知道一些可以治疗蛇伤的草药。
七叶一枝花、三叶青、半边莲、半枝莲、蒲公英、紫花地丁、万年青……有些农民甚至可以一口气报出一大串草药名称，比城里孩子背诵三字经顺溜多了。不幸被毒蛇咬伤，放一下毒血，就地取材找一些草药捣烂敷上，就算“治疗”了。
图丨向民间蛇医探讨蛇伤草药的用处及临床效果
幸运的，可能真的就此“治好”了。不幸的，却可能因为延误治疗而病情加重甚至辞世。最悲哀的是，在一些偏远地区，一旦有人被蛇咬伤致死，还可能会留下坏名声：肯定是做了坏事，遭报应了。
于是，就有些人在被毒蛇咬伤久治不愈之后，以为遭了天谴，花钱请神棍“做法”，“和尚”不行请“道士”，“道士”不行直接改变“宗教信仰”去“信救主”，做祷告。几番折腾下来，钱越花越多，病越来越严重，最严重的还可能会因此含恨而去。这时，流言又来了：作孽太深，什么神也救不了！
每每说起这些，陈俊标只有叹息：毒蛇是可怕的，更可怕的是无知。
图丨陈俊标参加国际斯里兰卡蛇伤学术会
过去，农村也的确有一些“蛇医”。没有学过医，却对治蛇毒的草药颇有心得，治好的病人也不在少数。但是，这些“蛇医”也是良莠不齐。
有技术不错，头脑清醒的：治得了的治，治医院。有胆大包天、自以为是的：凑巧“治好”一个的，可以牛皮吹上天，治不好的，百般推卸责任。于是，在很多农民眼里，蛇医纯粹靠草药、单方、“秘方”治病，“药”没有科学验证，“医生”没有医学知识，更没有执业资格，不是“土郎中”是什么？
随着农民的文化素质的日益提高，相信科学、医院、相信现代医疗技术的人越来越多，乱用药、迷信“治病”的人也越来越少了。可是，医院，医院，蛇伤病人却发现，医院治不了！
毒蛇种类众多，伤情千变万化。陈俊标认为，蛇医必须是全科医生。只有拥有完整的医疗知识才能更好地对蛇伤病人做出准确的诊断。医院没有专门的蛇伤科室，也没有齐全的抗蛇毒血清和药物，更没有经验丰富的蛇医，诊断都有困难，怎么接诊？于是，病人被转院了：去温州市蛇类研究所吧！
图丨陈俊标给一位五步蛇咬伤的患儿治疗
大医院的责任心，让病人找到了陈俊标，医院走出来的民营蛇伤专科门诊部的负责人。他的温州市蛇类研究所规医院匹敌，甚至一个乡镇卫生院都不如，却是全国接诊病人最多的蛇伤单位。这个他本不想接手的蛇伤专科，断送了自己医院成为一代名医的梦想，却使他成为一个名闻全国的奇葩专科的奇葩医生。
20多年创下没一人死亡或致残的王国陈俊标长得倒不奇葩。中等个子、个性开朗，形象颇能获得病人信赖。除了奇葩的工作和奇葩的经历，他的温州市蛇类研究所还有一个奇葩的事实。对此，多次写过陈俊标相关报道的媒体人徐贤林说，真不容易。
前些天，一位熟悉的医生和记者说了一个笑话：一位病人住院后，同病房的病友告诉他，这个床位的病人刚刚去世了。病人害怕了，说死过人的病床他不能用，要求换个床位。医生告诉他：住院部所有床位都死过人，有的是前几天，有的是前几周，有的是前几个月，你要选择哪个？病人当场面如土色，不敢吱声了。
死人最多的地方，医院。去医院就诊的病人，大多没有致命的疾病。去温州市蛇类研究所就诊的病人却大多会担心自己会不会已经无药可医。毒蛇，这个让人一听就毛骨悚然的东西，似乎天生就是终结者。有的人会因为被毒蛇所伤而截肢保命，有的人会因为蛇毒残留而痛苦一生，有的人可能甚至会数小时内毙命。被毒蛇所伤，几乎谁都能想象到最坏的结果。
图丨陈俊标与莽山蛇博士陈远辉一起
可是，陈俊标接手父亲的蛇类研究所之后，20多年来，没有发生过一例病人不治身亡的病例，甚至没有一例病人因为蛇毒缠身而截肢的病例。这样奇葩的“成绩”，源于陈俊标对家族蛇毒治疗技艺的继承和发扬，也源于他对传统蛇伤治疗方法的中西医结合的改革。
浙江中医药大学的历练，让陈俊标对中草药有了比普通医生更深的理解。医院执业生涯也使陈俊标对传统医疗有了更加清醒的认识。如何改进治疗蛇伤的中草药，如何合理采用西医手段成了陈俊标持续研究的课题。西医的抗蛇毒血清、西医的外科手术都被温州市蛇类研究所采用。
蛇的种类很多，资料显示，已知世界上现有蛇类有种左右，毒蛇约占1/6，不同的毒蛇有不同的毒性，不同的毒性对人的伤害又各自不同。但是，一般而言，毒蛇毒性可以大致分为3种：神经毒素、血循环毒素、混合毒素。基于这一认识，陈俊标把蛇伤药配制成治神经毒素药、治血循环毒素药、治混合毒素药，并根据不同毒蛇种类相应按一定比例配置成具体药物使用。
图丨陈氏蛇伤药房一角
通过挖掘改进祖传蛇药，陈俊标完成了“陈氏蛇伤疗法”的研究课题，并于年被列入温州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陈俊标也被评为温州市非物质文化遗产“陈氏蛇伤疗法”的代表性传承人。
治蛇毒很烧钱，他给上千个病人免单认识陈俊标20多年，记者对他的经济头脑是一直很肯定的。多年前，陈俊标说，父亲从事蛇医，接触的都是农民，病人很多，家里却一直很清贫，作为大学生的父亲居然还是当地的困难户。
农民大多经济拮据，诊费自然不多。医院旱涝保收，没病人也不会让医生饿肚子。这可能是陈俊标不愿意跟父亲做蛇医的内因之一吧。陈俊标说，他要凭借自己的知识和努力，让家里经济状况好起来。而医院，妇科是热门科室，病人多，不怕没事做。没想到陈俊标最终还是做了蛇医。
图丨陈俊标儿子陈博与他的同事们
结果，门诊部和陈俊标小时候的的印象一模一样。来的基本都是农民。年1月，一位蛇伤病人来到温州市蛇类研究所就诊时，距被毒蛇咬伤已经7天，心功能、肾功能、凝血功能都出现了问题。一问才知道，居然是因为有所谓的“医生”告诉蛇伤病人：不能出门，出门见了女人就好不了了！而且，病人家给那个“医生”看病的钱都是借来的。
温州市蛇类研究所接诊的病人来自全国各地。许多蛇伤病人都是在当地治疗失败之后才长途奔袭来到温州求医。贫穷、病急乱投医等多种因素导致许多病人到温州市蛇类研究所时，几乎已经山穷水尽。
医院，不交钱谁也别想进来，这是规矩，谁也不能破坏。医院也是企业，不是慈善机构。这点，医院院长的陈俊标当然很清楚：即使是院长，也无权自作主张。温州市蛇类研究所是民营科技单位，更加有理由拒绝不交钱的病人就诊。
可是，陈俊标自从做了蛇类研究所负责人之后，似乎规矩意识松懈了。见到实在有困难的蛇伤病人，他就给人家免费。有一位蛇伤病人不但没钱，前来就诊时，衣服都穿不暖。陈俊标和所里的医生们看到了，不但给人家免费治疗，还给买衣服买食物。
图丨陈医院蛇伤交流
治疗蛇伤是个很烧钱的过程。近几年，光是抗蛇毒血清每支平均成本近千元，有病情严重的，有时甚至需要消耗十几支抗蛇毒血清。这对农民来说，的确是一笔很大的开销。通过对病情发展的细心分析，陈俊标把陈氏蛇伤疗法发挥极致，通过合理用药，尽量减轻病患负担，有时就会直接无偿治疗。
20多年来，温州市蛇类研究所累计给困难病患免费治疗达到上千次。贫苦人家出身，又在山区工作多年，陈俊标很清楚山区群众的经济情况。除了经常参与扶贫工作，陈俊标以自己的专业能力和“奇葩”的举动表达了自己质朴的医者仁心。年，陈俊标被评为温州市“感动温州十大人物”。年2月，陈俊标被评为浙江好人。
父亲的意外离世，让当时只有父亲一位医生的蛇类研究所几乎关门歇业。医院的负责人离职成为父亲蛇医世家的接班人之后，不但继承发扬了祖传的蛇医事业，也继承了父亲的医者父母心。
每到过年，大家都会放假回家和家人团聚。温州市蛇类研究所的医生们同样回家过年。而陈俊标却反其道而行之，在过年时举家搬进蛇类研究所“过年”。陈俊标说，医生们都回家了，万一有病人被毒蛇咬伤怎么办？蛇伤病人可耽误不起啊！
图丨竹叶青剧毒蛇
其实，冬季蛇类冬眠，这个时候被毒蛇咬伤的病人极少。这点，做了20多年蛇医的陈俊标比谁都清楚。但是，极少并不代表没有。陈俊标就为了这个极低的概率坚守着。
四代坚守，陈俊标继承着祖辈的冷僻奇葩的行当，为了非遗的传承，为了祖辈的寄望，也为了对农民兄弟的质朴感情。
现在，陈俊标的儿子和医院做医生。虽然还没有做蛇医，儿子陈博已经表示，要把陈氏蛇伤疗法继承下去并发扬光大。这点，儿子似乎比陈俊标当年更让父亲放心。
记者李建国
编辑周彬彬
责编施世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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